时间: 2020-06-13 08:51:27 来源:雅安日报/北纬网
陈果 著
如有神助,站起身来,他看见了下山的路。月光早于一瘸一拐的骆国龙一步来到路上。就快立冬了,海拔高的地方不怎么出粮食,寒凉却长得昌茂。月光像一场雨,助长了寒意的威风。让人透心凉的却是这无功而返的一天,套子没找着,自己却被不讲规则的树根成功下套。空跑一趟也就罢了,摔下土坡时,他的裤子被不知什么东西落井下石,撕出一个破洞,就在右腿前侧,明晃晃的,比天上的月亮还亮。那是他仅有的一条裤子,巴掌大的破洞大咧着口子,像一个人张开了嘴笑。当然是嘲笑。撕开的布片躲躲闪闪地挂在破洞下方,随着骆国龙的脚步,晃动成一条长舌,不知疲倦地数落着什么。实在是有些冷了,骆国龙抬起头来。寨子已经影影绰绰横在远处了,明明黑压压一片,骆国龙的目光却在当中扒出了一个火塘。没错,一家人都围坐火塘边等他吃饭呢。阿爹阿妈落在他身上的心疼,是另外一个火塘。
——骆国龙竟然忘记自己是干什么来了,以及事情干成了什么样子!
家从来都是一个收藏伤口,同时放养温情的地方。他想着家里的火塘应该烧得旺旺的,一家人都在静静坐着等他。当他推门进到屋里,全家人的眼睛都成了追光灯,齐刷刷照了过来,连屋外空地也跟着亮了一片。10个手指和“长”在腿上的“舌头”已经言说一切,他看见弟弟妹妹的“灯光”一盏盏暗淡下去,倒是父亲起身快速向他移了过来。父亲一个结实的拥抱,足以驱散他周身的疲惫和内心深处的挫败感,他想。
自己的意念毕竟不能代替父亲的行动。他从幻想中醒过来了,当一声惊雷在脸上炸响之后。鼻腔因为脸部的瞬间变形生起一股气流,发出近似于“嗯”又有点像“哼”的一声低鸣。脑袋里装着的果冻状的东西在外力作用下一阵晃动,如果不是空间限制,只怕已是七零八落。又过了两秒钟,骆国龙感觉到下巴上热乎乎的,伸手去揩,却发现淌到那里的并不是血,而是泪。
一个人的经历有时候就是人的另一双眼睛,他可以在你双目紧闭的时候,帮你看清、看懂、看透一切。父亲印在脸上的掌印,骆国龙就是这样看见的。他同时还看见了生活的逼视、看清了父亲用掌印表达的心疼——他心疼的是一家老小八口人。
谁叫他是长子呢?第二天,父亲又让他上山挖野菜。可哪里还有野菜,连草根和树皮也早被快要饿疯的人们清剿得差不多了。当骆国龙在曝石音沟看到右前方田坎上斜歪着一棵“千年红”时,他想,天无绝人之路啊。“千年红”又叫马桑,名字好听,却是个口蜜腹剑的主,可以吃,吃多了却要吃它的人的命。这一点骆国龙也是知道的,要不然那一树 水灵灵的果子怎么可能招摇到现在。因此动手摘食前,骆国龙再三在心里给自己打招呼:10颗,记住了!对,最多不超过20颗!
古人创造的每一个成语都是有来头的,要不是万千生活经验的提纯,就一定是经过了血与泪、生与死的验证。“利令智昏”自然也不例外,很多人看起来肥头大耳,一看见好处伸出的小指头,智商立即自动下线。骆国龙的定力也没好到哪里去。马桑不仅颜色好看,吃起来还又香又甜,骆国龙给自己的忠告,很快被舌尖传来的快感颠覆。
半坐半蹲在树上的骆国龙左右开弓,两只手不停地将红黑相间的果子往嘴里输送,恨不得身上立马再生出两只手来。说到底,马桑果不过是一泡水,个头又小,填满胃囊并不容易。囫囵吞果好一阵后,骆国龙心里生起抱怨:咋越吃越饿了呢?也是这时,他猛然间一个战栗:刚才只顾着馋了,不会真有问题吧?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自己,他感到自己的思维被人当一件衣服似的攥了过去,他想从脑子里伸出手去抢过来,可连抓几把,到手的都是空气。
天突然黑了下来,骆国龙整个人从树上落到空中,从空中落到地上,又被地面顺水推舟,掀下一道长坡。坡下就是悬崖,一旦滚下去,命还在不在不是问题,能不能捡个全尸才是问题。知道这个人任务还没完成,关键时刻,老天伸手帮了一把。中毒昏死的骆国龙被一丛灌木挡住,才没有与一同出门的篮子同归于尽。
那么,他的没有完成的任务是什么呢?自然是继续找吃的,这是我的猜想。骆国龙摇摇头,含笑说出三个字:接着死!
马桑毒性不大,骆国龙醒了过来。吸取头天的教训,回到家,他不敢说自己中毒昏死的事,更不敢暴露篮子的行踪,只说他已经和同伴踩好点,第二天一起去搞“没娘藤”。
没娘藤其实就是菟丝子,细长的藤子缠缠绕绕,兜兜转转,寄生在别的植物上,就像一套秘踪拳,让人摸不着来路找不到“娘”。没娘藤是一味中药,村里人或许并不知道,但他们知道,直径两三毫米的蒴果可以用来充饥。进锅里一煮,虽是涩口,总还可以吊命。
菟丝子没有毒性,但若寄生马桑,难免会被传染。骆国龙不懂这个,家里人也都不懂——何况骆国龙也没交代清楚战利品的来处。吃了菟丝子之后,头一歪,骆国龙又是人事不省。母亲吓得呼天抢地,骆国龙的大爷爷骆朝清应声赶来,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一小撮米,三下五除二,在碓窝里舂成粉,就着一碗冷水灌下去,才又从鬼门关把他抢了回来。事后,一家人也认真捋过,为什么其他人都安然无恙,唯独骆国龙闹出那么大动静。分析的结果是那天收获不大,每个人所得不多,摄入的毒素也都不多。但骆国龙头天才中过毒,可谓雪上加霜。
三天里“死”了三次,你要以为骆国龙的噩运已经到头也在情理之中。但你错了,人生从来就不按规则发牌,何况那年月,哪里来什么规则?
因为还有别人的事要讲,或者因为这样的事情已经多得让人麻木,又或者因为在他眼中,再大的伤口最后都要结痂,不值得用一辈子去记恨,再说自己的经历时,骆国龙就有些漫不经心了。但这些事在我听来依然惊心动魄,以致坐下来整理这段采访笔记时,我似乎还能感受到当时由他的讲述引发的心跳加速。
13岁的骆国龙去“牛脑壳”放羊。起先他还想吼一嗓子,山上太安静了,不弄出点动静,对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实存在你都会产生怀疑。才清了两下嗓子,耳畔就轰隆隆响起来了。明明是个大晴天,咋就打起雷来了呢?垮山了!他明白了也看见了:半山腰上,脸盆大的石头像脱缰野马迎面扑来,卷起的沙尘遮天蔽日。借着时间差,他拼了命地往下跑,边跑边想,前边有道断岩,岩体往前伸出一截,正可以把奔跑的石头引到深谷。多亏两只脚争气,骆国龙好歹是躲到了断岩下。人刚站定,乱石就追了上来,只听得头顶一阵山呼海啸,飞沙走石就从头顶冲了出去,那万马奔腾的架势,别说骆国龙,就连一米多厚的岩层也吓得浑身战栗。
大约1975年,骆国龙在“高梯子”伐木。几根冷杉挡住去路,骆国龙抽出柴刀。手腕粗的小树不堪一击,但藤藤蔓蔓交织缠绕,树虽已被拦腰砍断,树身却还吊在空中。骆国龙来了气。进山伐木是为了建房。当时住在牛棚里,牛棚垮得光剩下一个木架,四下里靠玉米秆围着,根本挡不住风。刚进山那天,发现有一只金画眉在筑巢,他还跟它开起玩笑:你要住新家,我也要住新家,我们来个劳动竞赛。人家只三天就把窝搭好了,第五天已经把两个蛋下在了窝里面。自己木料还没备齐,蛋壳里钻出的小鸟却已经能飞了。人比人气死人,人和鸟比,同样急得死人。心下一狠,他把刀放在一边,连藤带着树,铆足了劲往下拽。哪知缠在树身的一根扁担藤顶端嵌进了一道岩缝,藤子被拽下来,一块松动的石头也跟着落了下来,将他头顶划开一道两寸长的口子。万幸的是眼尖的他发现旁边有株当地人称“见血散”、学名“景天三七”的止血神草,这才没有让他魂断高梯子。
这样的事情讲多了累,真心累。说不定读者还会质疑,一个人遇到这么多糟心的事,太巧了吧?这是骆国龙的担心,其实也是我的担心。不过在骆国龙说出他的担心之后,我反倒不那么担心了——一个敢于揭露自己的人是值得信任的。但骆国龙还是觉得他的担心并非多余,他试图为自己的经历找到一些证据。一个人不能成为自己的证人,这一点骆国龙尤其清楚,因此他说,我再讲一些事吧,其他人的事。
骆国龙的话,我相信我听懂了。很多时候,自己和别人其实是同一个人——时间深处,万事万物粘连在一起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。
下期关注:像棒头草那样活着
审稿:程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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